今年端午節(jié),張福正獨自一人上了迷鎮(zhèn)山。漫山遍野的南果梨樹在風(fēng)中輕輕搖曳,掛滿枝頭的青果在陽光下熠熠發(fā)光。張福正擦拭著父親的墓碑,喃喃地說:“爸,您看,這3000棵樹今年都掛果了,不出三年,咱欠的債就還完了;小雪呢,今年也大學(xué)畢業(yè)了,剛剛被一家銀行錄用……”
“爸,您聽到了吧?”滴滴淚水流過這位36歲漢子的臉頰,落在父親長眠的土地上。
父親叫張鳳畢,遼寧省大石橋市金屯村人。15年前,因為張福正交通肇事欠下了外債。為了還債,張鳳畢變賣了全部家產(chǎn),帶著全家搬到了荒山上,種樹、養(yǎng)雞、放羊,開始重建家庭。
“我們造了孽,賠償人家經(jīng)濟(jì)損失,心里能好受一些”
1996年8月3日中午,大雨。張福正開著出租車從海城回大石橋。路過金錢嶺的時候,正前方突然躥出一輛自行車,他嚇了一跳,猛地向左一打輪,正好和一輛三輪車迎面撞上了……
父親張鳳畢聞訊后跌跌撞撞地趕到醫(yī)院,頓時覺得天塌了:一邊是頭纏繃帶、躺在床上的兒子;另一邊是一家四口三死一傷。走廊里,黑壓壓的站著三四十位死傷者的親屬。
“我是肇事者父親,我兒子犯了法,我們張家對不起你們,該賠多少錢我們賠。”張鳳畢走到死者家屬面前,誠懇地說道。
法院的判決下來了:張福正被判處有期徒刑二年,賠償經(jīng)濟(jì)損失12.9萬元。
12.9萬元!張鳳畢家一年收入不過萬元,可他和兒子什么都沒說,只是要求法院能夠?qū)捪抟粋€月。
法院判下來的那些天,張鳳畢把親戚朋友借了個遍,并變賣了家里的出租車、電視機(jī)、冰箱、洗衣機(jī),還差4萬元,一狠心:賣房子!
規(guī)定期限的前一天,張鳳畢賠給受害人整整13萬元,比法院判決的多1000元。
有人說:老張,你傻呀?你不賠,或者少賠點,能咋了?
法院的人后來也連連感嘆:以往處理這類案件,肇事人大都能賴就賴,能拖就拖,像這樣積極賠償?shù)恼娌欢唷?/p>
但張福正心里受不了:“我們造了孽,就該賠償人家,這樣心里才能好受點!”
“用我家地我一分錢不要,但有一個條件,你們一定要培養(yǎng)合格的駕駛員”
在張福正進(jìn)監(jiān)獄后不久,金屯村的鄉(xiāng)親們發(fā)現(xiàn),張鳳畢一家不見了。
兩年后。營口市交警支隊想在迷鎮(zhèn)山北坡建駕駛員考場,要征一塊地,他們意外地發(fā)現(xiàn),在這荒山野嶺上竟然有一戶人家。四口人住著一間土房,房子的縫隙能伸進(jìn)手指頭,風(fēng)一刮,搖搖晃晃。沒有玻璃,窗戶上蒙著塑料布;沒有電,兩個孩子腦袋頂腦袋圍著蠟燭寫作業(yè);沒有井,吃水要到幾公里外的山下挑水。
“我當(dāng)時心里格登一下。”交警支隊副支隊長梁尚興后來對記者說。“到這樣的家庭去征地,這家人不獅子大開口才怪。”
但是張鳳畢沒有那樣做。他說:“用我家的地我不要一分錢,只有一個條件,你們培養(yǎng)的駕駛員一定要合格,可不能制造‘馬路殺手’。”
張鳳畢沉痛地講起那段往事,梁尚興對這個貧困家庭陡升敬意。
交警隊特意給張鳳畢家通上了電,免費向他家開放了水井,熱力供暖公司還為他家拉來三噸優(yōu)質(zhì)煤。
“寧可自家人受苦,也不能讓人戳脊梁骨”
6月1日下午,在盛京銀行鲅魚圈支行,記者默默地聽著張雪含淚講述她家15年前舉家上山的悲壯歷程。
張雪就是小雪,張鳳畢的女兒。
“我家的條件本來挺好,冰箱、彩電啥都有?？墒菑哪莻€事件以后,全沒了。”張雪說,搬家那天,當(dāng)時才10歲的二哥張福帥死死抱住自己的玩具變形金剛,一步一回頭,哭著走出了老院子。
搬到了山上,張鳳畢一口氣種了1000多棵樹,每天往返三四十趟,下山拉水澆樹,本指望等樹長大后還債,可是山上全是石頭,樹苗陸陸續(xù)續(xù)都枯死了,全家人的希望一下子破滅了。
“那年春節(jié),我記得特別清楚:山下,萬家燈火,鞭炮齊鳴;山上,一片漆黑,鴉雀無聲。”張雪說,“爸爸用五塊錢買了2斤榨肥肉剩下的油梭,才算包了一頓餃子,一家人邊吃邊掉眼淚。”
張福帥比張雪大1歲,那年該上初三了?？蛇@個家再也承擔(dān)不起兩個書包。
16歲的張福帥幫人“打更”,修摩托車。第一個月,掙了300元錢。當(dāng)他把錢遞給父親時,張鳳畢淚流滿面,仰天長嘆:“我把我兒的前途毀了。”
然而,問起張鳳畢后不后悔,他搖搖頭說:做人吶,得講信用。寧可自家人受苦,也不能讓人戳脊梁骨。吃苦,良心才能安啊。
“樹要成林,人要成才,債要還清”
張鳳畢的故事一上電視,立刻感動了營口,市民紛紛解囊相助。市委宣傳部、文明辦專門設(shè)立了張鳳畢誠信基金,用這些愛心捐款,購買了3000株優(yōu)質(zhì)南果梨樹苗,讓張鳳畢種樹還債。
2004年4月10日,張鳳畢家承包的80畝荒山上,到處是旗子,到處是人。1000多名市民、中小學(xué)生、機(jī)關(guān)企事業(yè)單位干部職工、公安交警,拿著鐵鍬、水桶,到這兒挖坑、擔(dān)水、種樹,民革遼寧省委員會專門為張鳳畢家打了一眼64米深的井。張鳳畢一家人忙得不亦樂乎,在人群當(dāng)中走來走去,端茶、倒水、遞毛巾。
張鳳畢說,這是我們家出事以后最快樂的一天。為弘揚張鳳畢一家的誠信之舉,人們在林子邊立了一塊碑,上刻三個遒勁的大字:“誠信林”。
營口奇虹藝術(shù)中學(xué)校長戚弘得知張福帥酷愛美術(shù),當(dāng)即決定,讓他重返校園,學(xué)費全免!
眼看著日子一天天好起來，誰知,就在張家人一步步走出陰影的時候,病魔悄悄潛入了張鳳畢的身體。
據(jù)老伴田桂榮回憶,有一段時間,張鳳畢總說吃飯時喉嚨剌得慌,咽東西費勁。勸他到醫(yī)院,他總說,山上還有那么多活兒呢。最后,全家人硬把他送進(jìn)了醫(yī)院。社會各界再次伸出援手,捐助善款1.7萬元,為張鳳畢做了第一次手術(shù)。
張福正告訴記者:“半個月后出院那一天,爸爸回到家里,把80畝荒山走了個遍,摸摸這,摸摸那,我知道,他舍不得撇下這片林子啊!”
“張鳳畢在土房里住了9年,去世前一定要讓他住上好房子。”在文明辦的倡導(dǎo)下,市民們紛紛捐助,6間大瓦房拔地而起。
然而,張鳳畢只在這幢寬敞的大房子里住了一個晚上,便撒手而去。
由于食道被切除了一截,臨終前他已經(jīng)不能說話了,他用顫抖的手,給張福正寫下了這樣12個字:樹要成林,人要成才,債要還清!
張福正伏在父親的遺體前,長跪不起,近1000人為這個普通的農(nóng)民含淚送行。
留給營口人的一筆不朽的遺產(chǎn)
從1996年8月3日兒子肇事,到2005年8月4日張鳳畢去世,整整9年時間,一位農(nóng)民的誠信和堅持,感動了營口,感動了遼寧,也感動了那些手持借條的債權(quán)人。
張鳳畢的山東老鄉(xiāng)陳九印,在他最困難的時候,賒給他30只羊。陳九印說:“當(dāng)時就沒想讓他還,誰知道他一直把這事記在心上。”
交通肇事受害者親屬邢金庫,耳聞目睹了張鳳畢的誠義之舉,也禁不住感嘆,張鳳畢這人確實是條硬漢。
張鳳畢臨走時最放心不下的就是孩子們能不能還清債務(wù)。
張福正在父親葬禮上突然一跪,讓所有人為之一震。張福正跪著承諾:“當(dāng)年我父親借的債,我都認(rèn)。”
誠信農(nóng)民的舉動感天動地,也給營口市精神文明建設(shè)留下一筆不朽遺產(chǎn)。
張雪上中學(xué)時就在校園開了一家洗衣店。有一回,她洗丟了一條牛仔褲,衣服主人說不用賠了,可是張雪硬是省下100元錢,賠給了失主。
張福帥2008年考入大連工業(yè)大學(xué),一邊學(xué)習(xí)一邊打工,減輕家里負(fù)擔(dān)。每隔兩周,他就會從大連返回大石橋一次,為家鄉(xiāng)的孩子們上一天美術(shù)課。
張福正1998年刑滿釋放,先在市場幫人炒栗子,后來做裝卸工,給超市送貨。無論做什么,都勤勤懇懇,童叟無欺。他贏得了人們信任,還為自己贏得了愛情。
一天,有人捎給張福正一封信,一位姑娘要約他談?wù)?。父親告訴他,一定要把家里的情況和姑娘說清楚。張福正一下山,發(fā)現(xiàn)姑娘特別面熟——原來,當(dāng)年肇事后,他和這個名叫于金娥的姑娘住在一個醫(yī)院,他是肇事者,于金娥是另一起肇事的受害者。他們家傾家蕩產(chǎn)給受害者張羅錢,而另一位肇事者對于金娥不管不問,兩相對比,于金娥心里有了一桿秤。
張福正反復(fù)向她解釋自己出獄后的困境,但于金娥只有一句話:“我愿意!”
交警隊在食堂為二人張羅了婚禮。開始兩人住在山下娘家,父親去世后,他們一起搬到了山上,接過了父親的那片荒山……
端午節(jié)那天,張福正在父親墳前靜靜坐了很久，他仿佛又看見了父親那張飽經(jīng)滄桑的笑臉。（記者畢玉才 特約記者 劉 勇）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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